2011年6月16日 星期四

轉貼 - 村上春樹:作為非現實的夢想家 (演講辭)




村上春樹:作為非現實的夢想家

本文是村上春樹加泰羅尼亞國際獎的獲獎演說,2011年6月9日於西班牙。對於今年3月以來的福島核電站事故,村上發表了自己的見解:不能一味地追求效率,不能忘記作為非現實的夢想家的立場。 (譯者:三姑娘@東西網)

我前一次來巴薩羅納是兩年前的春天的事了。開簽名會的時候,前來的讀者多的讓人吃驚。隊伍排得很長,花了一個半小時都沒能全部簽完的程度。要說為什麼花了那麼長的時間,那是因為很多女性讀者向我求吻的緣故。那花了些時間。

至今為止我在全世界各種各樣的都市開了簽名會,但被女性讀者求吻的,全世界也只有巴塞羅那。就算沒有這個,也能知道巴塞羅那是多麼優秀的都市。能又一次回到這有着長久歷史和高度文化的美麗城市,我感到非常幸福。

但是非常遺憾,今天不能談吻的事,而必須要談一些稍微深刻的話題。

大家都知道,在已經過去的3月11日下午2點46分,巨大的地震襲擊了日本的東北地區。地球的自轉也些微地加速,一天縮短了一百萬分之1.8秒,這樣規模的地震。

雖然地震本身的損失也很大,但之後襲來的海嘯更留下了駭人的傷痕。有些地方的海嘯達到了39米高。說到39米,就算是跑到普通樓房的10樓也無法獲救。在海岸附近的人們無法逃脫,近二萬四千人失去生命,其中近九千人仍去向不明。他們被越過了堤防的大浪襲擊,至今仍找不到他們的遺體。大概很多人都沉在冰冷的海底吧。想到這件事情,想象着如果自己遇到這樣的事情,胸口便一陣發緊。生存下來的人中,也有很多人失去了家人和朋友,失去了房子和財產,失去了社會的團體,失去了生活的基礎。也有連根小時的村落。應該也有很多生存希望本身都被連根拔去的人。

作為日本人這件事,似乎意味着跟許多自然災害一起生存。日本國土的大部分,從夏天到秋天的時候,成為颱風的通行路。每年都一定有很多的損失,也失去很多生命。各地有活躍的火山活動。然後當然有地震。日本列島在亞洲大陸東邊的角落,騎在四個板塊上,用這種危險的姿勢坐落在這個位置。讓我們來說的話,就像是在地震的巢穴上經營生活一般。

颱風來的日子和通過的地方能知道個大概,但地震無法預測。但是有一件事情非常明確:這並不是結束,別的大地震還會在不遠的未來,準確無誤的發生。很多學者都預測,大概近20年或者30年內,東京周圍的地區將會發生里氏8級的大地震。那可能是十年以後的事,也可能是明天的下午。如果東京這樣的密集型巨大都市被直下型地震襲擊的話,那將會帶來多大的損失,誰都無法知道正確答案。

就算是這樣,僅在東京都以內就有一千三百萬人,現在仍在過着「普通的」日常生活。人們跟往常一樣乘滿員電車去上班,在高層建築里工作。也沒有聽說這次地震之後東京的人口減少的事情。

為什麼?或許你會這樣問。為什麼在那樣恐怖的地方,有那樣多的人理所當然的生活着?不會因為恐懼而頭腦不正常嗎。

日語中有個詞叫做無常。永遠持續的狀態,即常的狀態,是沒有的,就是這樣。這個世界上誕生的所有東西都會很快消亡,不會停止的持續變化。永遠的安定,或是可以依賴的不變不滅的東西不存在於任何地方。雖然這是佛教由來的世界觀,但這種「無常」的思考方式,以與宗教稍微不同的方式,深深地刻在日本人的精神上,作為民族的心理,從古代開始就毫無變化的被繼承了下來。

「所有的事情都只是消逝罷了」的觀點,可以說是死心的世界觀。人類就算反抗自然的趨勢歸根到底也是沒用的,這樣的想法。但是日本人在這樣的死心之中,倒是積極的找出了美的狀態。

說到自然的話,我們春季賞櫻,夏季賞螢,秋賞紅葉。並且是集體性的,習慣性的,似乎這樣做是理所當然一般的,熱心的觀賞。櫻花名地,螢火蟲名地,紅葉名地,到了各自的季節就人滿為患,旅館的預約也變得困難。

為什麼?

櫻花也好螢火蟲也好紅葉也好,僅過很短的時間就會喪失其美麗。我們為了目睹那短暫的榮光,不惜去很遠的地方。並且確認了它們並不僅僅是美麗,更會在面前散落,失去小小的光輝,被奪走鮮艷的顏色,甚至放下心來。我們從通過了極盛的美麗而逝去這件事上,反而找到了安心的感覺。

這樣的精神,到底是不是自然災害的影響,我不知道。但是我們的確戰勝了接踵而來的自然災害,在某種意義上作為「沒辦法的事情」接受下來,以集體克服損失的形式生存下來了。或許是這樣的體驗影響着我們的美學意識。

這次的大地震,幾乎所有的日本人都受到了激烈的震動,就連平常習慣了地震的我們,也因損失規模之大,現在仍恐懼退縮。懷抱無力感,甚至對國家的未來感到不安。

但是最終,我們還是會將精神再次組編,起來面對復興吧。關於這件事情,我並不擔心。我們就是這樣在長久的歷史中生存下來的民族。不能因為震動而一直長坐不起。毀壞的房屋會再次建成,崩壞的道路也會被修復。

最終,我們只是擅自向名叫地球的行星借了些地方罷了。地球並沒有請求我們一定要住在這裡。就算稍微晃了一些,也沒法有什麼意見。因為時不時會晃一下這件事,是地球的一個屬性。不管喜歡不喜歡,都必須跟這樣的自然共存下去,別無他法。

在這裡我想談的是,關於不能像建築和道路一般簡單的修復的東西的事情。例如倫理,例如規範。這些並不是有形的物體。一旦損壞,就無法簡單的恢復原狀。因為不是準備機器,聚集人手,收集材料就能做出來的東西。

我在談的,具體些說,是福島的核電站的事情。

大約大家也都知道,在福島,遭受了地震和海嘯損失的六台核反應堆中,至少有三台,在未被修復的狀態下,現在仍在向周圍散發著輻射。堆芯熔毀,周邊土壤受到污染,大概有着相當濃度的輻射的廢水,被排向了附近海域。風將它們帶往更大的範圍。

十萬計的人們,被毫無商量餘地地撤出了核電站周邊地區。農田,牧場,工廠,商店街,港灣,都在無人的狀態下被放棄。曾住在那裡的人們,或許再也不能回到那片土地。這種影響不僅僅是日本,非常抱歉的,也可能會影響到周邊各國。

為什麼發展到這樣悲慘的情況,原因幾乎是明確的。因為建設核電站的人們沒有預想到會有那麼大的海嘯到來。幾名專家指出以前曾有相同規模的大海嘯襲擊此處,要求重新制定安全標準,電力公司沒有認真對待。因為,為了幾百年都不一定會有一次的大海嘯大量投資,追求利益的企業對此並不歡迎。

並且應該嚴格管理核電站安全措施的政府,看起來也為了推行核電政策,降低了安全水準。

我們必須調查各種內情,如有過錯,必須將其明示。因為那樣的過錯,至少有超過十萬的人們,被迫拋棄了土地,改變了生活。我們必須生氣。這是理所當然的。

不知道為什麼,日本人本來是不怎麼生氣的民族。雖然擅長忍耐,卻不擅於讓感情爆發出來。這一點或許跟巴塞羅那的市民稍有不同。但是這次,就算是日本國民也要動真格的生氣了吧。

但是與此同時我們也必須譴責,容許着,或者說默認着這樣扭曲的構造存在到今天的我們自己。因為這次的情況,是深刻關係到我們的倫理和規範的問題。

大家都知道,我們日本人是歷史上唯一的,擁有被投下原子彈的經驗的國民。1945年8月,在名為廣島和長崎兩個都市,美軍的戰鬥機投下了原子彈,共計超過20萬人喪失了生命。絕大部分死者都是非武裝的一般市民。但是在這裡,我們不討論這件事情的對錯。

在這裡我想說的是,不僅僅是爆炸之後的20萬死者,活下來的人中也有很多人在那之後被輻射的癥狀所困擾,經過一段時間之後死去。從那些人們的犧牲里,我們學到了,原子彈是如何程度的具有破壞性的東西,輻射對這個世界,對人類的身體,能留下如何程度的深刻傷痕。

戰後日本的發展有兩大基幹。一個是經濟復興,另外一個是對戰爭行為的放棄。不管發生怎樣的事情也不會再度使用武力,經濟上的富裕以及對和平的希求,這兩者成為了日本這個國家新的指針。

廣島的原子彈爆炸死難者慰靈碑上刻着這樣的話。

「請安心的睡吧。因為過錯不會重複發生。」

多麼好的話。我們是被害者的同時,也是加害者。那其中包含了這樣的意思。在名為核的壓倒性的力量面前,我們誰都是被害者,也都是加害者。在被這種力量威脅着這一點上,我們都是被害者;在引出了這種力量這一點上,以及未能防止這種力量的行使這一點上,我們又都是加害者。

然後,在原子彈投放66年後的現在,福島第一電站連續三個月散發著輻射,污染着周邊的土壤,海洋,空氣。還沒有人知道,這種情況什麼時候,以何種方式才能停止。這時我們日本人歷史上體驗的第二次大的核危機,但這次並沒有誰投下炸彈。我們日本人自己做出準備,親手犯下過錯,損壞着我們自己的國土和我們自己的生活。

為什麼變成這樣呢?戰後很長時間裏我們懷抱的對核的抗拒感,到底消失到哪裡去了呢?我們一貫尋求着的和平富裕的社會,被什麼損壞,被什麼歪曲了呢?

理由很簡單。「效率」。

電力公司主張,核反應堆是高效的發電系統。換言之,是增加收益的系統。並且日本政府在石油危機之後,對原油供給的安定性抱有懷疑,從而把核電作為國策推行。電力公司將大量金錢作為宣傳費四處撒播,收買媒體,向國民深植了核電完全安全的幻象。

等注意到的時候,核電已經佔了日本發電量的約30%。在國民並不清楚地知道的時候,多地震地狹小島國日本,成為了世界上核電第三多的國家。

事到如今已經無法回頭。因為既成事實已經被創造。對核電懷有恐懼的人們,面對着「那您覺得電力不足也不要緊嗎」這樣威脅般的提問。在高溫潮濕的日本,夏天無法使用空調地話,幾乎等於拷問。向核電錶示疑問的人們,被貼上「非現實的夢想家」的標籤。

就這樣來到了我們的今天。本應高效的核反應堆,現在如打開了地獄的蓋子一般,陷入了悲慘的狀態。這就是現實。

推行核電的人們主張的「看清現實吧」中所謂的現實,其實根本不是現實,而只是表面的「方便」罷了。他們改用了「現實」這一詞語,偷換了邏輯概念。

這是日本長年來引以為榮的「技術力量」的神話的崩壞,同時也是容許了這樣的「偷換」的我們日本人的倫理核規範的敗北。我們責難電力公司,責難政府。那是理所當然的,也是必要的。但是同時,我們也必須舉報自己。我們是被害者,同時也是加害者。我們必須嚴格地重新審視這件事。如果不這樣做的話,我們還會重複同樣的失敗吧。

「請安心的睡吧。因為過錯不會重複發生。」

我們必須再次將這句話刻在心上。

Robert Oppenheimer博士是第二次世界大戰中,原子彈開發地核心人物,但他在知道了原子彈給廣島和長崎帶來的慘狀之後,受到了巨大的衝擊。於是他對杜魯門總統這樣說。

「總統,我的雙手染滿了血。」

杜魯門總統從口袋中掏出了摺疊整齊的白色手絹,說道:「用這個擦掉吧。」

但是不言自明,能擦凈那麼多血的清潔的手絹,找遍這個世界都不存在。

我們日本人應該堅持對核發出「No」的呼喊。這就是我的意見。

我們應該集結技術力量,集結所有的智慧,注入社會資本,開發可以代替核電的有效的能源,在國家水平上做出追求。就算全世界都嘲笑說,「沒有比核能更高效地能源了。堅持不用的日本人是傻瓜」,我們也應該毫不妥協的,堅持保有因為原子彈爆炸而被深植的對核的過敏。不使用核的能源的開發,本應是佔據日本戰後發展的中心命題。

那本應是我們對於在廣島和長崎死去的許多死者的,集體的負責方式。日本本應需要這種強健的倫理和規範,以及社會性的信息。那本應是我們日本人對於世界真正做出貢獻的大好機會。但是急速的經濟發展中,我們輕易地被名為「效率」的簡單基準左右,迷失了重要的路標。

就像前面所說的,不管是多麼悲慘深刻的自然災害,我們都能戰勝。並且通過克服它們,有時候人的精神會更加強健,更加深刻。我們應該總有辦法達成。

重建被損壞的道路和建築,是以那作為專業的人們的責任。但是嘗試再生被損壞的倫理和規範的時候,那是我們所有人的責任。我們從哀悼死者,體諒因災害而痛苦的人們,不能浪費他們所承受的痛苦和傷害這樣自然的心情出發,開始那樣的行動。那應是樸素的,默默的,需要忍耐的手工作業。如春日晴天的早上,全村的人集體來到農田,耕作土地,播下種子一般,大家齊心協力進行的工作。每個人都以自己能做到的方式,但是心團結在一起。

這樣巨大的集體作業中,應該有我們把語言作為專業的人們,即職業作家應該主動參與的部分。我們必須將新的倫理和規範,與新的語言連結起來。必須使充滿活力的新的故事在那處生根發芽,屹立起來。那應該是我們能夠共有的故事。那應該是有着田間播種時的歌聲一般的,能夠鼓勵人們的旋律。我們曾經,正是用這種方式,重建了因戰爭化為焦土的日本。我們必須再次站回這個原點。

就像最初說到的一樣,我們生存在名為「無常」地不斷變化的虛幻世界。誕生的生命只是變化,最終毫無例外的滅亡。在巨大的自然的力量面前,人類是無力的。對這樣的虛幻的認識,是日本文化一個基本的思想。但與此同時,我們應該還有着對滅亡了的事物的敬意,即便是如此充滿危機的脆弱的世界也要充滿活力地生存下去的靜靜的決意,這樣積極的精神。

我的作品能夠被加泰羅尼亞地人們所讚賞,領到這樣偉大的獎項,我引以為榮。我們居住的地方相距遙遠,所說的語言也不相同。所以所處的文化也不相同。但是與此同時,我們也是背負着同樣問題,懷抱着同樣的悲喜的世界市民。正因為如此,許多日本作家寫的書才被翻譯成加泰羅尼亞語,被很多人拿在手中。能這樣跟大家共同理解同一個故事,我感到非常高興。做夢是小說家的工作。但是對我們來說,與人共同理解夢想是更重要的工作。如果沒有這種共同理解的感覺,小說家就不能成立。

我知道,加泰羅尼亞的人們在至今的歷史上,戰勝了很多苦難,在某一時期雖然境遇悲慘仍強大地堅持生存,將豐富的文化保護了下來。在我們之間,一定有很多能互相理解的事情。

如果在日本,在加泰羅尼亞,能夠成為如你我一般的「非現實的夢想家」,能夠將這樣超越了國境和文化的「精神團體」具體化的話,那將是多麼美妙的事情。我想,那應將成為近年來遭遇了各種嚴重的災害和悲慘的恐怖襲擊的我們通向再生的起點。且我們不能讓名為「效率」和「方便」的災難之犬追上我們的腳步。人總會死去,消失。但是humanity會存留下來。並且被永遠地既成。我們必須首先,相信它的力量。

最後,這次的獎金,將會全部作為義援金捐贈給在這次地震和核電事故中受災的人們。感謝加泰羅尼亞的人們,以及Generalitat de Catalunya(加泰羅尼亞州自治政府)的各位給了我這樣的機會。並請允許我對在前些天Lorca地震中喪生的人們表示深切的哀悼。